风从秦直道的豁口处涌进这片塬时,整个塬坡都在簌簌地翻动着,露出藏在塬面上的瓦房。当我第一次站在安冯塬的塬头上眺望,十八道山梁外还有山梁,三十六个褶皱里藏着数不尽的褶皱,山连着山,塬挨着塬,这数十里的山脉中藏着整个西北的呼吸。
放羊的冯老头常念叨,说安冯塬是盘古开天辟地时落下的斧子屑,要不然怎么能崩坏自己的犁耙头?我对于这样的传说向来不信,直到某天在塬面的地头上散步时,看见那一截倒插在黄土地里的铁器。安冯塬的确很硬,它或许是盘古的斧子屑,所以能崩断一根粗壮的犁耙,但是我更加坚信生活在塬上的安冯人才是那一粒斧屑,因为坚毅的他们将安冯塬硬生生地开垦成沃土,然后在这片塬面上深深地扎根。
晨光初破,塬面上浮起了一层浅灰色的雾霭,所有的沟,峁,墚,都隐藏在雾气当中,当微风略微吹散薄雾,才能窥见那些个冰山一角。放羊老倌的黑色袄子被风鼓起,羊群踏着晨曦掠过塬面,遗留的羊蹄印密密麻麻地爬满整个安冯塬。塬太高了,离天太近了,天上近些的云在塬上安了家。等到天地间的温度渐升,雾气随之消散,安冯塬的容颜终于流露出来。是怎样的塬让我如此痴迷?梯田的轮廓从金辉当中浮起,光秃秃的树干屹立在地头垄畔,还有枯黄的草在阳光下闪着金光,最独特的是星星点点的麦田,此时的麦田里麦苗青黄交接,黄的苗在辉映这满山遍野的金色,绿的苗在晕染这块黄色的幕布,黄绿交织出生命的春天。当真正的日轮爬到山头上,所有的沟壑都成为鎏金的河,梯田里的流光顺着台阶层层跌落,卷过点点绿色,在陡坡处摔成万千金箔,这片塬,终于露出它最原始的肌肤——黄土的颜色。
等到太阳高悬,我沿着羊群的痕迹去寻找藏在山腰的窑洞。塬上的窑洞大多数都被当地人当作养羊场所,只有个别几个实在破败得以幸存。落在老杏树旁的那口窑不知是什么年代的,拱圈门额上仍留着雕花的木框,洞口塌了半面,剩下半面却依旧坚挺。我先用脚踹踹洞口,不见丝毫晃动,这才扶着夯土墙往里探。混杂着麦子秸秆的土炕不知何时从中间塌陷,炕头与灶台连接的地方还摆着半截陶瓷碗,窑顶被烟火熏成琥珀色,周边墙壁上糊满报纸,由此可以看出这家人的媳妇一定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。我伸手摸了摸窑壁,土硬得出奇,用指甲抠也很难抠下,难以想象当初的安冯祖辈是如何一铁锹一镢头地箍出这窑的,所以我想安冯人才是那块斧屑。
暮色四合,村里传来的炊烟勾回了思绪,我紧了紧衣物,该回学校了。沿着村道快步前行,我看见放羊老倌赶着羊群归来,老倌的脸被沟里的风吹的黑红,嘴里还哼着一支不知名的调子,老倌的腔调随着羊蹄哒哒声起伏,随着炊烟一起消散在村子的上空。
安冯塬在夜里渐渐沉寂,鸡鸣犬吠声也随之消退,跌宕起伏的山梁化作一抹剪影,紧紧贴在塬边上。月亮在塬的上方倾洒下一大片皎洁的清辉,让那些白天隐没的褶皱愈发的深邃,仿佛安冯塬的另外一面正在褶皱缝里暗自生长。就连山桃花的香气也突然变得馥郁起来,肆意散漫的花香混杂着黄土的特殊气味,最终酿成了塬上的夜气。(王民国)